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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9章 柳蒼雲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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花石鎮, 西樵村。

村東, 柳正家。

柳夏急慌慌的推開家中木門,人未走入正堂,便扯著嗓子嚷道:“爹親, 爹親。”

柳田氏此時在院外柵欄中餵雞, 徒然聽見叫喊聲,手一抖, 簸箕內的野菜悉數倒入腳下。母雞們紛紛圍在她身邊啄食兒,繡鞋被母雞來回踩踏,印上幾個大腳印。

柳田氏伸出腳,將近前的母雞踹翻。放下簸箕氣勢洶洶的從柵欄內走至柳夏近前。

她伸出布滿老繭的手, 一巴掌掌摑在小兒子的頭上。

張嘴便是一通罵:“你這賠錢哥兒, 讓你去小溪河漿洗衣物,你卻連木盆尚且沒有帶回來。一進屋冒冒失失, 大聲嚷叫。仔細你娘不在家, 否則……又是一頓毒打。”

她一邊大罵, 一邊伸出手作勢便要教訓。

柳夏跳腳躲開他爹的大手, 眼珠一轉,抱著他爹的腰,撒嬌道:“爹爹,您且不要怪責,兒子此番有急事,這才匆匆趕回家,木盆內的衣物我讓梨花幫忙看著呢!”

柳田氏側頭狐疑的看過來, 小兒子的性格隨了他,自小喜愛湊熱鬧,心思活絡。

仔細打量,見他此刻神色焦急,不似作假。

拍了拍手上的雜草,緩聲道:“你且說說。”

柳夏黑眼珠滴溜溜的轉,他墊著腳,覷了一眼四周,見周圍無人,這才湊至柳田氏的耳朵口,耳語一番。

柳田氏眼睛越睜越大,聲音不由拔高:“你說那蕩夫郎他他他……跟人跑……”

“噓!爹,輕點兒聲,隔墻有耳。”柳夏警惕的往四周看了又看,將木門合上,轉身對著他爹重重的點點頭。

柳田氏眼中覆雜之色一閃而逝,他低聲道:“柳長寧如今一人在家?”

見小兒子點點頭,圓溜溜的眼睛滿含期待。

柳田氏一巴掌拍在他的頭上,只此番敲打的力道並不重,他沒好氣的道:“說吧,你又打的什麽歪主意?”

柳夏捂著自己的頭,齜牙咧嘴,一只手抱著柳田氏的手臂道:“爹,我哪有什麽歪主意,兒子這是在為您與娘上回身受重傷打抱不平呢!如今大表姐家中那浪蕩夫郎跟人跑了,指不定給表姐留了不少好東西。表姐往日身板弱,便再如何也不是您與娘的對手。那日她辱您與娘的事兒,指不定要討個說法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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便宜夫郎走的第二日,柳長寧揣著一沓銀票踏著清晨的晨露離開了落水村。

離開的時候,天色尚早,整個村落悄無一人。

金鳳王朝的戶籍管理並不嚴苛,出入城門只需交上入城費用,便能順利進入各個郡縣。

因了她每日吸取日月精華,容貌會與她第一世的五官越來越像。是以,柳長寧並不打算繼續使用原身的戶籍。

一方面她容貌有變,又考量到往後她入得朝堂,若被有心人查仔細查探,便過多一樁後顧之憂。

她計劃在金鳳王朝游歷一年,待容貌徹底恢覆後,於南方州郡尋一處宅子,辦理戶籍,便容易的多。

柳長寧做事極有規劃,早前已將游歷路線畫了出來。

這會兒離開西樵村,本是按照計劃行事兒,可是在踏出村口的那一刻,她的腳步頓了頓。

她想起幾日前的夜晚,有一位男子爬在她床頭問:“倘若你等我……待我歸時,我嫁與你可好?”

腦海中滑過一雙滿是希冀的桃花眼,柳長寧心口有些緊。那樣一雙眼睛,讓她熟悉又陌生。

可若仔細回想,卻如何也撲捉不到絲毫記憶。

近些時日便宜夫郎會用滿是愛意的眼神看向她,她偶爾有種荒謬的熟悉感。

腦海內偶爾躥出一雙悲傷祈求的眼睛,一聲聲嘶力竭的呼喚。

冥冥之中,似乎有人提醒她,是不是忘記了一些人,亦或一些事。

可她三世為人,幾乎每一幀記憶,歷歷在目,如何能忘記?

柳長寧伸手敲了敲額頭,將心中片刻的遲疑敲出腦外,轉身走入鄉道。

天下之大,倘若有緣,便能再見。那夜他用近乎哭出來的語氣祈求她,不要留他,她如了他的願。

可倘若再見之時,他依舊能讓她有股隱約的熟悉感,她或許應仔細查查。

心底仿佛有座墳,呼嘯著想破土而出,她卻尚且不明所以。

不知因何而起,亦不知何時會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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柳長寧離開的這天夜裏,村西老宅突然失火。

秋天枯葉滿地,火勢很快燎原。

第二日清晨,裏正並村內有力氣的大婦趕來時,只能看見燒成一片灰燼的廢墟。

所有在場的大婦擼起袖子尋人,尋遍廢墟,甚至在鎮子上尋找,卻再沒有找到一個叫做柳長寧的莊戶女。

村裏大婦們知道,柳家那可憐的女君死在那晚熊熊燃燒的大火中。

那天,柳正一家木門禁閉,家中無人參與對大侄女的尋找。

柳正抖著手,拿著一封舉薦信,這封信是那日他們妻夫二人,潛入村西老宅,翻遍了大侄女整個院子,找出來的好東西。

有了這樣一紙舉薦信,他們唯一的女兒東兒便能去金陵城最好的書院,育德書院讀書。

據說入了育德書院的學子,非富即貴,將來錦繡前程,指日可待。

柳田氏顧慮周全,兩人將這一紙貴如萬金的推薦信偷出來後,'他攛掇自家妻主放一把火,燒掉了老宅。

即使大侄女回來,此信不翼而飛,也賴不上他們。

往後許多日,兩妻夫提心吊膽,卻沒成想大侄女仿佛真的死在那場火裏一般,從此消失無蹤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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金陵城,近日出了一樁奇事。

太祖皇陵墓碑被雷電劈開,橫斷面上赫然有八個大字“男扮女裝,霍亂朝剛”。

有人說此乃天罰,乃不詳之兆。

朝堂之中必定有男扮女裝,混入朝堂,身居高位。

然而縱觀整個朝廷官員,年輕的女君並不多,身處高位,尚未婚配的女君,便只有一位,鎮南王旌寰。

京城內,最不缺的便是走狗遛馬,造謠生事之輩。於是最近幾日,坊間開始廣為謠傳,鎮南王旌寰許是男身女裝,乃斷碑預言霍亂朝綱之人。

此事一傳十,十傳百,很快整個金陵城人人皆知。

酒樓內的說書先生前一日,尚且說著皇夫舉辦牡丹花會失德之事兒。

轉天,便俱都換了內容,眉飛色舞的說起了史上有名的異姓王陳蹇。當年他以一男兒身,替父出征,男扮女裝,最終誘得朝陽女皇喜愛,霍亂朝剛,糜亂後宮。以借此隱喻同樣以異姓王崛起的鎮南王旌寰。

說書先生拍打驚堂木,陳詞做結:“彎弓征戰作女兒,夢裏曾經與畫眉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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紫荊城,太和殿。

早朝

滿朝文武亂成一團,爭論不休。

因了斷碑之事,朝臣分兩大派系。

以宣平侯為首的清流一脈,執意諫言,將下落未明的鎮南王旌寰手中的兵符收回,卻遭到內閣官員的強烈反對。

內閣官員泰半為先女皇時的老臣,如今力保鎮南王,倚老賣老。

即使清流一派有理有據,竟也是不占上風。

年幼的女皇坐在上首,她揉了揉額頭,清脆稚嫩的聲音突兀的響起:“好了,成日吵吵嚷嚷,爾等將宣平殿當成了民間集市不成?”

爭論的耳紅脖子粗的官員這才禁言。

女皇擡眸掃了一眼眾人,對宣平侯使了個眼色色,緩聲道:“太傅抱恙未能上得早朝,朕年齡尚幼,仔細權衡再三,心中已有判定。前些時日鎮南王領兵五萬已下落不明,當事時,有朝臣諫言,收回她手中兵權。朕念及鎮南王戰功累累,便一時擱置。可如今……出了墓碑斷言一事,便也不得不……”

“不得不什麽?”明行女皇的話尚且沒有說完,便被殿外緩步走來的女君打斷。

來人身著一襲正紅麒麟補子官服,其上繡以圓徑五寸的大獨科花,花朵繁覆,此類朝服整個金鳳王朝只有一人能穿戴,便是前任女皇禦筆親賜的超一品異姓王旌寰。

來人從躬身而立的朝臣之間,一步一緩的走至殿前。

他朝明行女皇彎腰行禮,因了前任女皇禦口親賜,鎮南王旌寰免跪拜之禮。是以她僅僅只是彎了彎腰,便直起了身。

她擡頭,看似不經意的與龍椅之上年幼女皇對視了一眼,似笑非笑:“帝君三思,臣一心效主。為朝廷鞠躬盡瘁,前些時日受敵人埋伏,險象環生。好不容易死裏逃生,快馬加鞭趕回金陵城中,卻不料上京流言蜚語,汙蔑臣女兒身份也就罷,竟辱臣霍亂超綱。”

“帝君萬萬不能聽鎮南王一面之詞,坊間雖是流言,卻也不會空穴來風。鎮南王及冠多年,尚不成親,本就惹人非議,往日更是不近男色……”宣平侯出列,垂首駁道。

旌寰側頭,厲眸落在宣平侯魏東來那張老臉上,他慢條斯理彎唇:“宣平侯慎言!倘若爾等今日冤枉於我,想來帝君自會為我做主。”

她說完,沖著明行女皇,勾唇笑道:“官員亂嚼是非,聽信謠言,據律令當革除官職。可念在宣平侯乃將門之後,這一等候的頭銜該降上一降,帝君,您說我所言可否?”

明行女皇點頭,摸了摸懷中的飛鴿傳書。

大哥哥昨日來信,提前對她提了鎮南王今日回朝之事,她今日只需看戲便是。

“鎮南王說的是。但侯君並不是捕風捉影之人,你口口聲聲說自己遭人冤枉,可有證據呈上?”

旌寰豐唇輕啟,氣定神閑:“有。”

他從懷中掏了掏,將一沓信件並一本書策遞給明行女皇身邊的內侍,厲色的藍眸掃了一眼朝中神色各異的官員。

緩聲解釋道:“臣派人連夜徹查斷碑之事,卻沒料想意外得到這樣一本出入皇陵的記錄案冊。三年前,京兆府伊掌管皇陵,以皇陵年老需修繕為由,數次休憩墓碑。臣覺蹊蹺,派人跟蹤京兆府尹,竟於她府內書房中,得來這樣一沓通敵賣國信件。”

“原來,她與北戎大皇女早有來往。如今仔細想來,三年前,長帝卿西山墜馬之時,馬場亦是由她看管。後又因其嫡長女故作被帝卿調戲,迫的您將長帝卿貶黜為庶人。如今她以一子虛烏有斷碑之事兒,將臣推至死地。倘若此番計謀成功。便是……”

旌寰頓了頓,掃了一眼眾人,豐唇微抿,心有餘悸繼續道“便是毀了您身邊的左膀右臂。”

此番話說完,原本嘈雜的朝堂內鴉雀無聲。

明行女皇拿著案冊與信件,胡亂翻了翻。

佯裝溫怒的起身,將手中的冊子狠狠的扔在宣平侯身上。

“宣平侯跪下,你可知錯!京兆府尹乃北戎逆賊,卻能在京中潛伏多年。你等偏聽偏信,連番諫言,迫的朕將大哥貶黜北地。如今賊人一計已成,又使計迫害鎮南王。爾等卻再次遭受蒙蔽。倘若今日不是鎮南王機警找出把柄,北戎賊人入侵中土之計,指不定便指日可待!爾等可知罪?”

文武百官跪地,以頭扣地,齊聲道:“臣等知罪。”

旌寰立於殿前,眼露嘲諷,擡頭便見年幼的女皇不鹹不淡的視線,他不卑不亢的直視她的眼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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下了早朝,從太和殿走出來。

旌寰的馬車停在偏殿不遠處,尚需穿過宮殿游廊。

宮中規定,大臣驕攆不得入宮,唯獨有兩人的驕攆能光明正大在宮中行駛。一人乃長帝卿裴子淵,一人便是鎮南王旌寰。

吏部尚書崔秉承跟在旌寰的身後。

從一堆寒暄的官員中走出來,四下無人,這才快步跟在旌寰的身側,遲疑的問道:“旌主此番將京兆尹推出,當了那等替罪羔羊,為何一並幫長帝卿洗脫冤屈?”

旌寰挑眉,側頭凝了她一瞬,半譏半諷道:“希文,你以為老太傅因何身體抱恙,不上早朝,因了她此刻不在金陵城中。此番她許是已在接回長帝卿的路上。”

崔秉承臉上的神色更為疑惑,她垂首,眉目微隆:“旌主此番何意?”

旌寰擡頭看著紫荊城巍峨壯觀的宮殿,眼神悠遠:“即使本王不主動犧牲,京兆府尹當了這等替罪羔羊。待裴元邵回來之時,她當年所做之事也必將公之於眾。三朝元老親自相迎,漠北統帥莫將軍親自派兵,護送長帝卿回宮。希文,裴元紹要回來了。”

崔秉承楞了楞,睜大眼睛,不可置信道:“您是說性情大變前的那位運籌帷幄,機辯善文的輔國長帝卿要回來了?”

旌寰不置可否:“是也,非也。”

“可是您……”

“還記得不久前關在我府邸,莫家那位嫡長女嗎?”見身邊中年女君點點頭,旌寰漫不經心的道:

“此人交代了不少事情。裴元紹借由當年落馬之事,順藤摸瓜,早已掌握了京兆府尹當年在斷碑做手腳的證據。而我只是借著他的手,給永泰帝埋下的這位暗樁多加了一層罪名罷了。如今京城內謠言四起,傳我為男扮女裝。永泰帝留給本王的那批閣老,並兩公三侯本就是見風使舵之輩。倘若知道本王受此汙名,可還會繼續支持於本王?”

“是以,您借此將自己摘除?斷碑不是天罰而是人違,北戎奸細不僅禍害您,早在三年前已是害了帝卿,更令人信服。因了女皇年幼,竟讓北戎奸細在眼皮子底下陷害朝中重臣,實乃無能。而您身為女皇親女,雖並無外人得知,可女皇臨終之前,曾親口在閣老與兩公三侯面前承認您的身份。那些老匹婦權衡利弊,便仍然會以您馬首是瞻。”

旌寰見她明白過來,背著手點點頭。

“本王雖有王侯世家支持,裴元紹這三年間臥薪嘗膽,亦擁有一半文官勢力。他此番回來,便是一場明面上的派系之爭。”

崔秉承跟著向前兩步,神色稍稍凝重,待兩人走至刻有鎮南王府標識的馬車旁時,他猶豫了一瞬,沖著前方身著正紅官服的女君道:“尚有一事兒,有關皇夫……”

旌寰一手扶住華車前橫木,豐唇微抿:“賈家清正門第,如今卻出了一位不知廉恥的嫡長子。賈太傅若是想保住闔府名聲,只得一個法子,辭官退隱,而皇夫……便看長帝卿如何安排?”

“我等不插手?”崔秉承將腳踏從車婦手中接過,親自彎腰置於車架側,擡眸問道。

旌寰似笑非笑:“為何插手?此番賈太傅辭官,寒門子弟在朝中無首。我等便有可趁之機,往後科舉入士之輩,尋些有用之人培養,便能收為己用。”

崔秉承恍然大悟:“旌主的意思是,將咱們勢力植入寒門子弟中?”

現如今旌寰手中勢力與裴元紹不相上下,寒門子弟入仕,亦是底層官員重要基石,倘若將有聲望的學子歸為己用。裴元紹手中無人,即使運籌帷幄,也鬥不過旌寰。

想明白各中關節,崔秉承眼中便只剩嘆服,這世上能與裴子淵那等天生便是帝王之才的哥兒較量的,只有鎮南王旌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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儀鳳五年,秋。

長帝卿裴子淵回宮,女皇賜予“輔國帝卿”之號,輔佐朝政。

儀鳳五年,冬。

坤寧宮走水,皇夫賈子爵死於大火中,賈太傅傷心欲絕,特上書告老還鄉。

儀鳳六年,春

永安郡,寒門子弟中,異軍突起,出了一不世之才。人稱玉面女君柳蒼雲。此人以《九章算法》、《論證概要》、《天下棋局》等多部針砭、辯論性文章,風靡整個學子界。

白鹿書院山長,親自評語:“此女大才,心中丘壑,吾弗如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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